2010年9月2日

外公過世了

不知道大腦河馬迴體有什麼先天缺陷,還是真的有受過什麼神秘創傷,長久以來,我是一個無記憶之人。

每聽同住一處、一起長大的堂兄弟姐妹們聊起,他們所經歷過的童年種種,我總訝異於自己的無記憶。

(你們的童年不應該就是我的童年嗎? )

從前大門的顏色、巷口曾經有的麵包店、以及住在什麼好遠地方口音永遠聽不懂的姨婆等等。我總詫異反問:「是嗎?」「真的嗎?」「有嗎?」

他們總更詫異地看著我。

記憶是什麼?我幾乎沒有辦法透過文本以外的方式理解。

然而,我最近卻想起了一些事情。

我讀過一間很怪異的學校。

一個校園裡竟同時容納了幼稚園、國中,與高中。從娃兒變成少年一讀15年的,大有人在。

在我就讀的年代,這學校分為兩個校區。小學一到四年級的校區在台北市內,五年級之後則得搬到那時還頗為荒涼的木柵。校園地處盆地內,大雨必積水,水深可及小學生脛骨。該校甚至擁有自己的後山,學生晚自習時常可見手掌大的蜘蛛、或有著人臉形狀的巨蛾從窗口經過。

為什麼是五年級換校區,而不是以小學、國中、高中為分界點?沒有人知道,也沒有人在乎。在那個怪異的學校裡,什麼怪異的條規都顯得十分理所當然。在一個全部以歪斜的線畫出來的世界裡,沒有人會懷疑為什麼會找不到一條直線。

(我曾在許多當代重要的小說家作品中讀過關於這所學校的描繪。這所學校怪異到,作者越只是如實描繪細節,就越像是因應小說需求而純然虛構的場景一樣。)

(為什麼在如此怪異的學校裡面,會有這麼多小孩子,願意一窩15年呢?)

家裡住得跟市區的學校很近,不過四、五百公尺左右。跟大多數的台灣家庭一樣,爸媽要上班,每天是外公送我上課,接我放學,日復一日,一直到升上五年級換校區為止。

位於木柵的校區在小時候感覺相當遙遠,得坐很久的校車。滿載青春期小獸的校車是一種異質空間,顛簸的路上,閉鎖的車內,每日上演程度不一的各式霸凌劇碼,流傳幼稚粗糙的情色八卦,以及八年(從小五到高三)來,從無間斷的,有關「辛亥隧道」的千奇百怪鬼故事。

每一天都要走興隆路,經過第二殯儀館,進入辛亥隧道。小獸們再吵一點車廂就要解體了,卻總在隧道入口處一瞬間收了聲。所有的學生都知道這是一條鬼超多的隧道,每個人都默默等著什麼通過,在出口看到光亮時不約而同呼口大氣。

無記憶之人,不知何故想起了這一些。

啊,是因為辛亥隧道。

「阿公,前面要左轉囉。」

「阿公,車子要發動噢。」

「阿公,我們要進隧道了,不要怕喔。」

我的手輕輕扶著床架,照著禮儀師說的,在每個交通號誌前低聲提醒。

殘存的記憶之光依稀映照出,小男孩的時候,我與外公曾經多麼親近。

每天接我放學的途中,外公是牽著我的手的。那個時候,外公一定覺得,怎麼會有一個這麼可愛的小男孩呢?每天用好清亮的聲音,吱吱喳喳說著學校裡發生一切事情。好吵好瑣碎可是好有趣啊。

這樣的黃金歲月又怎麼這麼短暫呢?小男孩很快就長大了,不知道他經歷了什麼,或是什麼經歷了他。他的心變得非常粗礪。他不再相信自己會被世界理解了。他再也沒有讓誰牽過自己的手了。

長長的辛亥隧道,還是與記憶中的一樣長。我看到在盡頭的微光處,阿公牽著還是小男孩的我走在夕陽裡。我讓夕陽走進來,讓微風走進來,讓放學的鐘聲走進來。我祈禱這些能讓自己的心與手變回小男孩般的柔軟。我牽著阿公的手抬頭望向他。我向阿公微笑,雖然我已經不太記得應該要怎麼微笑了。

阿公,不要怕,我們要到家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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