預知咖啡館死亡紀事（下）

東區某著名咖啡館的吧檯手JoJo曾說，他最喜歡的咖啡館互動是這樣的：

他不用多問什麼，快手磨豆填粉做好一杯espresso送上。來客三兩下喝完，放妥杯子也不多評論（豆種、顆度、填壓、水溫等），頂多，點點頭笑一笑。就這樣。

小小的一杯espresso，既深沉又寬廣，兩造於是都在杯前靜默了。

像這樣的互動要能成立，其實前題還頗多。至少，吧檯要對自己的技藝有信心，同時對來客的品氣有信心；他知道來客的水平到位——所以喝得出他的好咖啡。而客人自然也是有自信的。

他對自己的信心，至少不亞於對吧檯的信心。所以他相信吧檯不必問東問西，煮出的咖啡就不會為難了自己——當然，他知道、並相信自己能夠喝得出好咖啡（與為難自己的咖啡）。

這種高手過招考的是默契，而默契源於兩造投注的信任。信任，則需要時間養成。

時間回到二 ○○一年九月。我穿著萬年不變款黑T恤卡其七分褲與柏肯拖，背著大紅書包大王，進店。微風挾流火，午后靜好，窗外綠色藤葉爬下白欄竿。

第一眼見到吧檯，整個牛壯，手臂怕有我小腿粗（所以真的是有夠粗）。我心想：明明是個碼頭工人來煮什麼咖啡，也不怕把粉壓得太實了，萃取過度？

事後求証，果然吧檯初照我面，眼也不大順，心想：那裡又來一個研究生偽知青，大概在那個網站看到文章，踢館踢到這兒來了。小妖大膽。

六年過去，幾乎每天兩杯espresso的交情。這樣會喝出什麼？

一起經歷過至親的辭世、結束戀情、開始戀情、拿到學位、進入職場、出版著作、被背叛、工作危機、事業危機。小小的一杯espresso，既深沉又寬廣；四千多杯的espresso，是對彼此的陪伴，漸漸滋長的情契。

於是現在的互動，完全了符合上述理想。我舉手做個小杯子的形狀，你送上espresso。什麼事都沒發生，什麼事也都發生了，過眼的世道風景，espresso式的認識論。人生不如一行波特萊爾，或許或許，也不比一杯espresso高明。

我只能佯作不知你的大限將至，照舊日日舉杯品飲，行禮如儀。我大概不會有另一段六年的時間，也不會浪擲在另一家店喝上四千多杯咖啡。所以，如果我的人生不如一行波特萊爾或一杯espresso，我想，這一切都—是—你—害—的。